荒唐:谓说话浮夸、不实际,或者谓行为放荡为荒唐。《庄子·天下》:“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此处指浮夸不实际。
辛酸泪:点明小说饱含作者对现实人生悲剧的辛酸感受。辛酸,辣味和酸味。比喻悲痛苦楚。阮籍《咏怀八十二首》:“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
云:说。痴:即不聪明,呆笨。《世说新语·赏誉》:“王蓝田为人晚成,时人乃谓之痴。”
解:懂得,理解。味:意味,旨趣。《晋书·成公简传》:“不求荣利,潜心道味。”此处谓真实的意义。
看起来满篇都是荒唐的言辞,字里行间浸透着我辛酸的眼泪!
都说作者太迷恋于儿女私情,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书中的意味?
这首诗是小说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来写的唯一的一首诗。“满纸荒唐言”,这是作者对自己作品的自嘲。这里所说的“荒唐”之言,不仅是指小说开头有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缘起,也不仅指小说中有“太虚幻境”“风月宝鉴”之类荒唐的情节,还包括作者将广泛搜罗所得的见闻,结合自身的经历体验,运用大胆的艺术想象,创作了贾宝玉以及一大批性格各异的闺阁女子形象,虚构出一个以大观园女儿国为中心的故事。另外,小说中表面上把悲剧命运说成是情根夙孽、偿还冤债等,其中的人名、地名、物名等,也都带有“假语存焉”的性质。这些,都是所谓的“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说其中包含着种种血泪辛酸的现实生活和感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这里,作者诉说的是他难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心曲。作者担心他这部呕心沥血之作不被后人理解,预料到有人会嘲笑他愚痴。此诗语言虽然通俗浅近,意境却颇为深远。
从格律上说,此诗是一首古体绝句,也即所谓古绝,亦可称为短篇的“古风”,或者“古意”。其平仄格式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在格律上它有四个方面符合古绝的特点:一是首句用三平调,这是古风的特色,格律诗中一般都不常用三平调;二是首联两句平仄失对;三是上联尾句又与下联首句失粘;四是韵脚用了近体诗中罕用的仄韵。近体诗最讲究平仄格式,不合平仄格式的便只能算古风,而不能称之为格律诗。而正是在这种古风的平仄韵调中,此诗具有了颇为高古的意味。其中抒情淋漓尽致,随口甩出,四句之内便概尽人事沧桑,而少受格律声韵的限制。此诗情感的意蕴十分深厚,也因其厚积薄发,所以感人至深,以至于能运用在小说成因交代之后,人物故事开端之前,总领全书情感收归。另外,从古风诗语风格来考察,此诗也正托赖了其简略高绝,慨古泣今的风格,又特别是五言四句古绝体式的风格特色,即不容委婉曲折或枝蔓铺叙,而是直述其事,直抒其情,使情感流泻直下,而又余味袅袅蓄不尽。这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艺术效果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红楼梦》这首绝句是五言,又不同于陈子昂诗的七言。因为陈子昂所抒发的只是登幽州台一时一地的人事感慨和生命体悟,因而以七言更能畅达表意,为一时一境痛快一哭。而《红楼梦》的这首绝句则需要更加浓缩蕴藉,需要以五言出之,因为它要概括的是一部小说的故事万端和作者创作小说的一生感慨,不能效仿陈子昂作一时痛哭。七言起于柏梁体,长于淋漓抒情,而“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纤徐不失言外之意”(叶梦得《石林诗话》),而五言正长于这些方面。《红楼梦》中这首五绝也因总领万端,表达了欲哭无泪、沧桑之后的无限感慨和无言的老成,而留下更大的想象和感味的空间。这正是叶梦得所谓的“雄浑”、“有力”和言外之意。
此诗其实又熔炼了近体格律的色彩,更助于情感的表现和思想指向的呈露。前后两联在用词上都极其对仗工整,后一联中平仄也合对,这都是格律风格的体现。可以看出,作者身处清朝,距古既远,而受近体格律习惯的影响,在诗歌思维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格律化。格律诗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一联内的平仄对仗,因而作者也在一联内的平仄和字词对仗上不自觉地带上近体格律的风习。而从第一联可知,作者在作诗的灵感之初,可能平仄恰对的。如果将首联变为“满纸荒唐言,辛酸一把泪”这样,也在平仄声调的层面上获得荡气回肠的效果,而且又正与下联相粘,除了首句的三平调外则完全合于格律粘对的声调体式。然而考虑到语词的对仗问题,作者在创作之时可能并不会吟出“辛酸一把泪”的句子,但是他至少应该受了格律诗平仄相对的浸染,才会自然而然地在后句中用了“一把”“泪”三个仄声以无意识地对仗出句中“荒唐言”这三个平声,并且同样无意识地在下联中粘转为“平平仄仄平”这样区别于上联的平仄格式。古体诗不讲究平仄,因而能够随意抒情,少受限制。近体格律讲究平仄对仗和字词对仗,在声调上能获得一种吟诵的气势,更有助于情绪的声音化和宣发,有助诗情的表现和诗美的呈现。而古体和近体恰当结合,则能达到一种绝妙的诗歌效果,《红楼梦》的这首绝句即是最好的例证。
在用词上,以“满纸”对“一把”,“荒唐言”对“辛酸泪”,“都云”对“谁解”,“作者痴”对“其中味”,几乎字字对仗,句句对仗,而且对的又全是口语,流转自然,脱口而出。而此绝句整首也一下子在字意上呈现出双峰对峙,各不相让的诗语奇观。一边是“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一边是“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一边是读者,是庸俗的看客;一边是作者,是有着深刻体验和独立精神世界的倾诉者。然而此诗看似是对比文学的两极,即读者与作者,不知言和知音(作者与自己进行着精神对话,因而他是自己的知音),而实际却又全是抒写作者自己。
就语义来说,首先,“满纸荒唐言”是替俗人批评自己的作品,实际则是替自己辩护自己的作品,因而对句马上以自己的身份辩驳:它是“一把辛酸泪”。“荒唐言”中含有不知言者的鄙薄情味,而“辛酸泪”则是作者自己与自己为知音的珍视、理解和同情。“满纸”和“一把”则是对不知言者之愚甚和知者之情深程度的表述。其次,“都云作者痴”也是替不知言者批评作者,实际则是以“痴”字这个看似贬抑实则褒扬的语词来为自己辩护其精神的有意义价值,因而马上又说“谁解其中味”,即言“我”的话是有深味的,“我”有自已强大的价值体系,只是“你们”这些俗人并不能理解“我”罢了。“其中味”是作者寄托在小说中的意思情味。“其中”表面言作品客体,实则言作者主体。“作者痴”的“痴”含有俗人对作者的不理解和讥讽,而“其中味”的“味”则是作者自己对自己精神价值的高度肯定。这其中,“痴”又是一个内涵特别丰富的语词,它在“荒唐”的意思上又加深了许多层评论的意味。“都云”“谁解”含有“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曹植《美女篇》)的意味。而“谁解其中味”是个反问句除了自己,除了真正的知音,其实没有人能解其中意味的意思。以“众”和“谁”相比照,更加衬托知音的绝少和作者孤独悲辛的程度。
就结构方面,其一,纵向来看,两联的出句都是欲扬先抑,先退一步,以不知言的读者品评出之,然后又在对句中代为辩驳。一退一进,一守一攻,对答如流,深刻地展示了文学理解过程中的这种两极对峙。其二,横向来看,它又体现了此诗横向述说的承转递进层次。上联的两句是就作品本身而言,讨论的是《红楼梦》小说故事的好坏价值问题。下一联则是承接对作品本身的评论而来,而进入对作者的评论,即讨论作品中所蕴含的作者的创作取向和精神价值。最后一句虽然表面又回到“味”本身,即作品文本,但实际上已经由上联所论的“荒唐言”的有形的语词之言上升到语词背后所蕴含也即作者精神境界和价值取向的深度了,因而它还是在评论作者。其三,整体来看,此绝句在音节和意思上句句都归于其末尾的一个字“味”,是每个句子的音节重点和所指核心,字字千钧,铿锵有力,是每句诗的压轴,犹如龙口之珠,又是支撑全诗的“四极”。
此诗在字句的提炼安排上纵横交织,错落有序,而又字字皆围绕作者寓意深刻这一中心而谈,字字句句都饱含了作者深刻的情感体验。“满纸”和“一把”的情感象形,“言”与“泪”意象的交迭深层阐发,一进一退问答式的意思转接,同时又双极推进,层层递转,纵横交织,四点支撑,使得它具有了十分深厚的艺术质感并有了无穷的艺术效果,以承载作者的情感。
北京大学教授孔庆东《红楼梦诗词精选》:这首诗短小、浅白,然而感触颇深。作者在诗中不无心酸地感叹,谁才能了解本书的真正含义呢?可见,曹雪芹十分担心自己倾力创作的书不能被后人理解。
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之第一回中直接以作者的身份写下的一首诗。小说中说,空空道人把《石头记》从头到尾抄诗录下来后,因空生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并将《石头记》改为了《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来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了此诗。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祖籍存在争议(辽宁辽阳、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出生于江宁(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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