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嘉祐六年寒冬的十二月,我刚上任便去孔庙拜鲁叟。
旧时听说的石鼓今天见到了,鼓文雄奇有力如蛟似蛇走。
细看石鼓文字模糊好象指画肚,想读出声来又是那么难上口。
好古的韩退之慨叹自己生得迟,何况我又在韩公百年后。
强去寻找石鼓文的偏旁推敲点画,只认得一二还剩下八九。
终于认出了“我车既攻马亦同”,又辨认出“其鱼维鱿贯之柳”。
好象在纵横成堆的古玩器中识得古鼎,又象那错落的众星辰中辨出了北斗。
多半模糊得象疮痕和手掌老茧,形体不全尚能辨认出足跟与臂肘。
那么象娟娟的月牙隐入云雾,又真象好苗秃秃埋进深草里。
石鼓四处漂流历经百战还偶然幸存,不知它独立千载与谁作朋友。
上可与轩辕、颉帝古文奇字抗礼,下可把李冰阳和李斯的小篆哺育。
追忆昔日的鸿雁是歌周宣王名篇,当年太史籀用大篆来改变古文蝌蚪。
人心厌恶厉王、夷王之乱思圣贤,周室中兴天生了辅佐周王众耆耆。
他们东征徐虏象勇猛的强虎咆哮,北伐降伏犬戎多象轻易地驱使走狗。
周穆王征战犬戎得四狼四鹿而归,连连赐方叔、召虎以玉器斗酒。
每因军中击响犬小鼓而思将帅功绩,岂能敲击军鼓而烦劳瞎眼的礞瞍。
何人曾作《崧高》歌颂周王功业,写此文的作者名声应如衡山岣嵝。
勋功极大而又不矜夸居功占为已有,手下的文臣武将又那么的老实忠厚。
周王留下的石鼓文寻不到年岁甲乙,那里还有名字记载着谁或某。
自从周王衰退更叠七国相继灭亡,竟然使一统的泰国积有九有之师。
秦朝扫除诗书崇尚暴虐的法律。放弃了祭祀祖先的器具用上鞭枉。
当年是何人辅佐暴君秦始皇帝?上蔡公子李斯牵着害民的黄狗。
登山刻石想记下自己功勋著烈,真个是后无继人前也不能成偶。
都说秦皇巡视被他占领的四个国家,烹灭了强暴说是他解救了黔首。
连《六经》也化作了灰尘,真担心石鼓文也在当年遭到击剖。
传说九鼎之一沉沦在泗水河里,想让万民沉入水底去摸取。
暴君即使用尽了众多的人力,神物也不会染上秦国的污垢。
当时真不知石鼓到何处去避厄运,无奈何天工令神鬼把石鼓把守。
人世兴亡多变而石鼓依然自闲,那些大富大贵们不朽也只有一朝。
细细思量万物事理而坐着叹息,人生怎么才能与石鼓那样长寿?
注释
石鼓:战国时的秦刻石(一说为周宣王时制),唐代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发现,共有十个,每个石鼓上刻着一篇有韵的文章,这就是石鼓文,是中国最早的石刻文字,其内容记述出塞丞塑壁三亘随猎等情状,是用大篆体写成的。
辛丑:指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
鲁叟(sǒu):指孔子。
郁律:屈曲的样子。
画肚:据说唐代书法家虞世南学书法时,常用手指在腹上划写。
韩公:唐韩愈。
“强寻”二句:勉强辨认偏旁,推断其笔画,也只能辨认出其十分之一、二,其它大部分推断不出来。
名斗:辨认出北斗。
瘢(bān):疮伤好了之后皮肤留下的斑。胼(pián):即“趼子”,手掌或脚掌上因劳动或走路等摩擦而生成的硬皮。
跟肘(zhǒu):脚跟和手肘。
娟娟:姣好的样子。
濯濯(zhuó):形容山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此处指遍地是莠草而没有禾苗,秀:挺拔,突出。稂莠(lángyǒu),莠草。稂,古书上指狼尾草。
百战:众多的战乱。
“上追”二句:轩颉(jié),轩辕(即黄帝)、仓颉。相传仓颉是中国汉文字的始创者,观鸟迹而创文字。唯诺,互相应答之声。此句指石鼓文字与上古苍颉创造的文字同声相求。揖(yī),揖让。冰斯,李阳冰与李斯。李阳冰,唐代书法家,擅长篆书。李斯,秦始皇时丞相,曾取籀文(大篆)简省笔画,作小篆,彀(gòu)毂(gǔ),彀,待哺食的雏鸟;毂,哺乳。此句谓篆文与石鼓文字一脉相承。
周宣:周宣王。鸿雁:《诗经·小雅》篇名,旧注说《鸿雁》一篇是歌颂周宣王使离散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政绩的。
籀(zhòu)史:指周宣王时的史籀,史籀作大篆,俗称蝌蚪文。
生耆耈(qígǒu):使老年人得以安生。
徐虏(lǔ):指春秋时东方的诸侯小国徐国。阚(kàn):虎怒吼的声音。航虎:虎。《诗经·大雅·常武》:“进厥虎臣,阚如航虎。”
犬戎(róng):春秋时西北方少数民族。随指嗾(sǒu):使其服贴,听从指挥。
象胥:周代官名,执掌各方少数民族。杂沓(tà):指各方来进贡的少数民族纷纷而至。
方召:方叔、召虎,周宣王时大臣,曾先后出征,建立战功,为宣王所赏识。圭(guī):玉制手版。卣(yǒu):铜制酒器。《诗经·大雅·江汉》:“王命召虎,来旬来宣。······厘尔圭瓒,柜鬯一卣。”联翩(piān):连续不断,前后相接。
鼓鼙(pí):擂动战鼓。《礼记·乐记》:“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考击:敲击,指敲打乐器。蒙叟:指盲人乐师。
崧(sōng)高:《诗经·大雅》篇名,旧注说是尹吉甫所作,颂扬周宣王功高如崧(嵩)山。
斯文:指石鼓文。齐:等同。岣嵝(gǒulǒu):衡山的主峰,在今湖南省衡山市西,相传大禹在此得到金简玉书。
至大:极大。矜(jīn)伐:夸矜,骄傲。
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未远:指周宣王距离周文王、武王时代不远。
周衰:周王室衰落。更:变更。七国:指战国时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
九有:九州。有,通“域”,此指秦国统一天下。
埽(sào)除诗书:指秦始皇焚烧天下之书事。诵法律:指实行严酷的法律统治。
俎(zǔ)豆:古代祭祀用的器具。陈鞭木丑:陈列刑具。杻,手铐。后句指秦朝抛弃礼仪文治,而施用严刑处罚。
祖龙:指秦始皇赢政。
上蔡公子:指李斯。李斯为楚国上蔡人,辅佐秦始皇统一六国。秦二世时被腰斩于咸阳之市。临刑时,回头对儿子说:“我想与你一起牵着黄狗,出上蔡城门狩猎,能办得到吗?”(见《史记·李斯列传》)。
登山刻石: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不断巡行各地,到处刻石勒铭,夸示其功绩。
四国:秦始皇登上邹峄、琅琊、之罘、碣石诸山,此四处地方春秋战国时分属邹、齐、鲁、燕四国。
黔(qián)首:指老百姓。秦始皇登之罘山刻石,辞中有“烹灭强暴,振救黔首”之句。
六经:指《诗》、《书》、《易》、《礼》、《春秋》、《乐》。《乐》经今已佚。委灰尘:指被秦始皇焚毁。
击掊(pǒu):击破。
九鼎:相传大禹所铸,象征九州之地,历代相传,奉为传家宝,后沉于泗水。《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下文“神物”也指九鼎。
污秦垢:染上秦国的污垢。
无乃:莫非。天工:造化的功能。
物理:事物之道理。
首四句为第一小节,以初见石鼓的时、地领起。言时,用古史笔法,是长篇大赋的常用手段。言地,仅出“见鲁叟”三字,却既点明凤翔孔庙的所在地,又借此烘示出古鼓的庄重崇隆,意兼虚实。诗人从政伊始即思先睹为快,其渴慕之情可以想见。所以,“文字郁律蛟蛇走”云,既是“今见”的感觉,又实是“旧闻”的印证。石鼓的古拙而玄妙,庄严而飞动,以及诗人快慰而不满足,而亟欲深究的心情,竟都在短短四句之中显露出来了。
“细观初以指画肚”以下十八句为第二小节,具体描写了所见石鼓的情状。诗人不言其妙,而言“指画肚”的揣摩;不言其古,而言“箝在口”的懊丧。昔韩愈作《石鼓歌》,有“嗟予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的喟叹,今诗人又瞠乎其后,如之奈何。然而,唯石鼓之妙而且古,令人欲罢不能。于是有“强寻偏旁推点画”的举动,一个“寻”字、一个“推”字,苦心孤诣,晰然可见。居然不无所得,前后辨认出“我车既攻”等完整的六句来,好比于器玩中识得古鼎、于星辰中识得北斗一般。“犹识”的“犹”字有聊以自慰之意,“仅名”的“仅”字却又见难以餍足之心,诗人此时,可谓憾喜参半。一脔既尝,必细窥全豹。于是诗人着力描摹了石鼓上其余的文字。“模糊”二句言其没者,斑驳漫漶,如瘢疤如胼胝,而残笔依稀。“娟娟”二句言其存者,秀见挺出,如缺月如嘉禾,而字形怪奇。“漂流百战”,回应前者,饱经风霜、硕果仅存,残破中有劲气。“独立千载”,回应后者,卓然标举、奇古无二,混沌中见精神。叙写至此,意犹未尽,故用“谁与友”的反诘。最后收束到石鼓的大篆书体,上与黄帝、仓颉的古文奇字分庭抗礼,下则哺育李斯、李阳冰的小篆,光前裕后。这八句用四组对仗,以存、没、显、隐的参错和对比来增加变化;句句如言石鼓之可识,句句又实言石鼓之不可识,然而,句句中却皆有石鼓的“古”“妙”二字在。用笔精炼,而石鼓的态势已历历在目。
“忆昔周宣歌《鸿雁》”以下十六句为第三小节,追叙石鼓的原始。石鼓经近人考证,断为秦时记载国君游猎的刻石,而唐宋人因“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与《小雅·车攻》的起句相同,多附会为周宣王时物。苏轼也不例外。
周宣王是历史上著名的中兴之主,诗人以“忆昔”突作折笔,以下即转入了对宣王政绩的赞颂。特为拈明“歌《鸿雁》”,不仅仅是为同下句“变蝌蚪”作文字上的工对。《鸿雁》为《诗经》篇名,古人认为是赞美宣王的作品,《毛诗序》所谓“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这里正代表了宣王安内的治绩。诗人重点在歌颂宣王攘外的武功,故此处仅用一句为后文拓出地步,王文诰评作者“得过便过,其捷如风”,颇中肯綮。同样,次句表出当时太史籀变古文为大篆,亦隐含了文德修明的意思。诗人认为宣王的中兴,合乎天道人心,人心厌夷王、厉王之乱而思治,而老成干臣如方叔、召虎、申甫、尹吉甫等又适为之辅弼,于是轰轰烈烈,武功烜赫:东征淮夷徐戎,壮士猛如怒虎;北平玁狁之患,军队如其指挥。掌管外交传言的象胥官,不断献上出自外邦的战利品;方叔、召虎一类的功臣,接连领受国君隆重的赏赐。“杂沓”、“联翩”两组联绵字,可用乐章作比:前者如促节,回应战事的频繁;后者如缓板,状写胜利的平易。至此,诗人方点明石鼓的原委:宣王制鼓是为推重将帅亦即是推重拨乱的政治,而不是用于自颂和自娱。《礼记·乐记》:“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大雅·有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永观厥成。”二者的区别是很明显的。诗人断定石鼓是如《诗经·崧高》那样的颂功之作,与衡山岣嵝峰上的神禹治水碑同垂不朽;从宣王不炫己,以及鼓上无纪年、无作者姓名的情节上,进而推见了石鼓特出的一大长处,即“勋劳至大不矜伐”,有周文王、周武王的忠厚之风。结末的这段笔墨,实际上是对前所言石鼓辞密难晓的关应和生发。这一小节铺写酣畅,一气呵成。所谓物以人传,人亦以物传,著述宣王的“勋劳”,益见石鼓的崇高。在此小节中,诗人之笔已从石鼓的表象,进入了石鼓的内涵。
第四小节为“自从周衰更七国”至“无乃天工令鬼守”的十八句,写石鼓“义不污秦垢”。上文“欲寻”、“岂有”二句运用缓笔,似漫无收束,此处首二句即紧接着突兀而至,犹如天空中适才还是白云冉冉,陡然阴霾一布,霆雨将至,具有撼动人心的效果。“竟使秦人有九有”,诗人毫不掩饰对暴秦的憎恶。用一“竟”字,比用遂、乃、因、却等字更见感情色彩。“扫除”二句,为秦朝焚诗书、废礼乐的暴政先定一铁案。在这样严峻的形势背景之下,读者不禁要为石鼓的命运担忧。然而,诗人并未接写石鼓所遭受的浩劫,却串入了一段秦时石刻的情况。秦始皇、李斯等人,好刻石谀功,史载其先后于邹峄山、泰山、芝罘、琅玡、石门、会稽等处立石,这些石刻几乎便是秦人留与后世的全部文化遗产。其内容则无一不是“颂秦德”(《史记·秦始皇本纪》语),如芝罘刻石词:“皇帝东游,巡登芝罘······烹灭强暴,振救黔首。”
苏轼不无讽刺地援引了这些话,然与前定案数语对读,可见是欺人之谈。诗人于此串叙中多用讥刺,如以“上蔡公子牵黄狗”称代李斯,预示其日后覆灭的下场;以“后者无继前无偶”状写秦人刻石的骄矜,然而,“后者无继”,又同时带有不齿于后人的寓意。串写这一段,起着两个作用:一是以秦人“刻石颂功”的伪与劣,反衬出石鼓“功大不矜”的真与高;二是谓秦石既如此作伪,石鼓自然羞与同伍,必定不见容于当世,由此领起下文“此鼓亦当遭击掊”,可见它历劫犹存的不易。昔韦应物《石鼓歌》也写到“秦家祖龙还刻石,碣石之罘李斯迹。世人好古犹共传,持来比之犹悬隔”。但苏轼于此,挖掘得更深刻,发明得更透彻。石鼓究竟如何度此大劫,世无明载。诗人遂联想到另一“神物”———相传铸于夏禹时代的九鼎。《史记·秦始皇本纪》:“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石鼓不显于秦,当亦是鬼神暗中呵护吧!这里以“传闻”证未传未闻,虽以不解解之,但揆度合于情理,又仍关应全篇所叙述的石鼓的古、妙、真、高,可谓神来之笔。
最后四句为第五小节,以感叹石鼓的长存作尾。前面极力铺排石鼓经周之盛,历秦之衰,此处仅用“物自闲”三字轻轻带住。前面大量篇幅驰神走笔于石鼓之中,此处却又忽出作者,与起首四句呼应,而余意固无止尽。
苏轼擅长比喻,描写一件事物,有时接连用比喻,使人应接不暇。此诗即是一例。而此诗还有一大特点,即几乎全篇运用对仗,于整饬中求变化。不少地方开合雄阔,使人浑然不觉。不可否认,有些对句互文见义,少数甚而有合掌之嫌,但细细品味,作者于上下句总求各具重点,尽量扩大其内容的涵量。诗人这样做不是偶然的。在此以前,韩愈、韦应物俱有《石鼓歌》,韩诗尤为著名。韩诗以己身与石鼓的关系为经纬,酣恣行笔,而苏诗则以客观为主,欲免雷同。正因如此,后人往往以此二诗相比,并称名作。苏轼作此诗时,意中处处有韩、韦诗在,于是争奇逞胜,有些地方未免雕琢太过。然而,在前人留下的不多余地中,复以格律自囿,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尤见功力。
嘉祐六年(1061年)十二月,苏轼初登仕途,签判凤翔(今属陕西)。作者初到风翔府,拜谒孔庙,观看石鼓及其他七处遗物景观。嘉祐八年作《凤翔八观》八首,诗序中有“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一观其遗迹”的说法。《石鼓歌》是这一组诗的第一首。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汉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栾城,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历史治水名人。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纵横恣肆;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善书,“宋四家”之一;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作品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潇湘竹石图卷》《古木怪石图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