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己巳秋,敌骑忽寇边。声息一何急,顷刻数十传。
当宁乃震惊,奸臣擅其权。悍然挟天子,六师听周旋。
廷臣既失措,将士俱茫然。乘舆不自禦,疏留行愈坚。
岂思帝王举,为谋出万全。奸心欲逞威,制胜当谁先。
况彼承平久,斗志良已捐。战阵既不习,安能事戈鋋。
秋高朔马骄,敌势方控弦。我师虽百里,无异群羝联。
土木一以围,裸体相摩肩。前途尽倒戈,甘心丧其元。
人马积若山,营中如沸川。微躯不可竞,颓然在人颠。
幸能脱锋镝,万死复相连。山深鸟道危,一命若丝悬。
遥遥䀽绝顶,恨无羽翼鶱。水浆不入口,喉吻生尘烟。
筋力既已疲,历险愁攀缘。崎岖转崖壑,曾不遇微涓。
纵有梅林想,何由见酸涎。昼夜历三周,山尽始得泉。
归来问城郭,哭声上青天。当死乃不死,恍如再生年。
忽忽过半载,悸恙方获痊。敌志益奋发,深入践京廛。
岂无貔貅士,莫敢冲其前。志满利已得,回首齐挥鞭。
外兵祸中原,天意无乃偏。国耻未能雪,宁忍戴貂蝉。
壮志几时毕,雄肠何日牵。经略到穷发,燕然名可镌。
边烽从此息,黎庶始安便。一洗朔方功,万古垂青编。
三载长安居,日盼双鲤鱼。盼书书不至,书至笑轩渠。
接书意皇恐,开书意纡徐。书面注平安,谅无意外虞。
高堂幸聪强,同室俱乐胥。书末缀两行,看毕忽惊呼。
掷书仰天叹,望云泣涟如。彼苍胡不吊,丧我乡国儒。
阿兄素壮盛,伟哉七尺躯。计年强艾间,诵读富居诸。
何为遭二竖,遽尔道山徂。忆昔就傅时,初解识之无。
兄才早卓荦,长我四岁余。朝夕同问字,负剑几席隅。
艾艾谈元旨,期期撷经腴。暨我年稍长,西抹兼东涂。
十年结吟社,朅来翰墨娱。赏析古今共,契合胶漆俱。
倚襟注庄骚,接迹侣樵渔。春山披萝幄,秋水掇芙蕖。
荷筒暑天酒,梅林雪夜锄。醉月多同席,披星总共车。
几经白战场,常投青田壶。后我捷頖宫,英英耀乡闾。
前年赋远游,执手两踟蹰。燕吨怅遥天,河梁惜判袪。
闻我赴杏宴,寄我折梅书。喜弹贡禹冠,泣问阮籍途。
复言机与云,相待比屋居。今秋大比年,特建使臣旟。
江乡激波浪,海水骄天吴。棘闱遭淹没,入试已佩萸。
登坛方一鼓,抱恙归故庐。沈疴竟不起,噫嘻命也夫。
兄行傥有亏,兄德傥有渝。兄行信无亏,兄德信无渝。
思兄敦孝友,孺慕自少孤。生事养母志,和甘侍板舆。
死事彰母节,绰楔表通衢。每畜卜式羯,亦数苻坚驹。
思兄谨操守,为圆鄙破觚。常甘粗粝澹,不逐尘俗污。
间园养幽姿,实行薄虚誉。思兄振宗绪,群从德楷模。
思兄启后基,诸子垂经畬。泥然伤气数,一语一泪珠。
生未侍兄疾,死未奠兄刍。生别长契阔,死别更欷歔。
何日赋归来,一恸黄公垆。长歌以当哭,幸鉴此区区。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阳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著名诗人